「天才儿子」金晓宇,被看见之后
文 | 殷盛琳
编辑 | 王姗
《本雅明书信集》的样书是我去年12月份在医院拿到的,爸爸送到医院门口,进不来,由护士转交的。我翻译这本书用了两年多时间,眼睛一直对着台式电脑,(对眼睛)伤害很大。
德语是我自学的,其实英语、日语的自学经验可以借鉴过来,语言学习都是相通的。我一开始是看德语教科书,然后看关于翻译的专业教科书,反复看,再之后的步骤才是读德语原文小说。学习每门语言我都至少看20本原文小说,英文小说看了不止这个数。
有时候原文看不太懂,就在图书馆拿一本又大又厚的字典查。在浙江大学图书馆,我把德语和日语的教科书差不多看完了。
最开始的时候,我没有手机,就在一台收音机里听广播。你应该没听说过吧?收音机分短波、中波、长波,在短波收音机上可以收听到BBC、日语有NHK。收音机我之前处理掉了,现在应该在车棚里。我从小就用那台收音机,用了十多年,后来家里买了电脑才改为看剧,只日剧就看了60多部,就为了学语言。
翻译《安德烈·塔可夫斯基:电影的元素》的时候,导演的每部作品我都至少看了两遍,其中书中提到的一些电影细节我会对照着反复看。
每次翻译的时候,我会先把原文通读一遍,然后十页十页的翻译,每十页再次通读一遍,每翻译三十页做一次备份。
现在用的电脑已经是第三台了,第一台是爸爸花了一万多块钱买的,大部头联想机,那时候很贵的。以前我吃完早饭就开始翻译,工作7、8个小时,然后再自学其他外语,后面老妈生病,老爸走路也不利索了,需要照顾他们,时间越来越少。
我爸爸很有耐心,在我生活里扮演了很多角色,帮我跟出版社编辑联系,帮我做助手,以前还帮我校对,改得很仔细。我们也会有意见不一样的时候,比如性描写的地方或者出轨的地方,他觉得直接翻译不太好,想要改掉,但那就会和原意有差别。
我目前已经翻译了17本书,第18本书正在翻。译本出版后,我会到豆瓣网上看评分和评论。之前看到有个读者评论说,他本来觉得我的翻译有错误,但他仔细对照原文之后,发现这是译者的仔细之处了,除了一个对法国电影历史的理解错误之外,其他找不出什么错误来。我很想感谢他,这是对我的鼓励。
每本书的翻译时间我都会记录下来,比如《飞魂》,是从2014年10月17号一直延续到2015年1月20号,也会记录翻译期间阅读了哪些资料。(本子上记录了阅读过的德语小说,纸页泛黄,是金晓宇小时候的生字本,上面印着:天津市武清县印刷厂1979年1月)我家里还有很多这种旧的本子,是我小学时候留下的。
关于信达雅,我看过一些翻译评论,有时候有信和达就足够了。我觉得雅是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的,难道古文的就叫雅吗?也不一定。我想的是,能把原文看透,把每个作者不同的风格表达出来,就够了。在翻译上,我觉得我不是天才,我只是个画匠,努力将原作描得差不多。
●金晓宇的笔记 图/殷盛琳
我是12月23号出院的,这次入院不是因为打了快递员,弄错了,那是之前的事。我(当时)都不知道那是快递员,他骑电瓶车在小区里路过,我推了他一下,他倒了以后我踢了一脚,那时候我意识比较糊涂了,发病的时候(的意识)说不清楚,解释不了。那个人后来说他牙齿断掉了。
最后这次住院是因为我一个人去了温州。头天晚上7点多去的,第二天晚上11点钟回来。
去温州的时候我是知道的,有意识的,就想坐坐火车看看风景,想去温州散散心。老爸之前照顾老妈吃不消,我让他请个保姆,或者送养老院,他不愿意。老爸照顾老妈累了也要发火,他发脾气的时候嗓门很大,说你这里做的不好,那里做的不好,我就想躲一躲。
我以前有时候在家里发脾气,有时候在外面造事,后面我就自己坐公交车溜一溜。我有免费的车票,去杭州市的随便哪里,回来我知道大概的方向,还算比较熟悉(回程路线)。上一次躲,我坐公交车出门转了两圈,回来(他)就没事了。
那次到了温州,我在火车站周围转了转,社保卡里面有6000多块钱,我想如果能取出来的话,就在温州多待一段时间,结果人家说不能补办(社保卡)。我就找了救助站,他们给我买了车票,我自己回来的。我之前在报纸上或者电视上看到过,救助站这个机构就是没饭吃没地方住,可以找的地方。
在火车站边上乱转的时候,我碰到一个打扫卫生的老大爷,东北人,跟他瞎聊一通。他说他儿子很优秀,在温州什么研究机构,他原来是种田的,种玉米什么的,我很喜欢听他讲种田的知识,很兴奋。
我能理解老爸照顾老妈是真的很累。老妈没有牙齿,所以平时切菜要切得很细很细,吃饭的话要一口饭一口汤的这样喂。他很累,免不了要发火,年纪也大了,应该是我主动去帮他。有时候我想,不如翻译这事儿不干了,纯粹照顾老妈。但我也很自私,这两年在集中精力翻译《本雅明书信集》,舍不得把好不容易得来的翻译机会弄掉。幸亏这次德语的翻译出来了,相当于英、日德语种翻译全了,我也没什么遗憾了。
●金晓宇最近拿到的《本雅明书信集》样书 图/殷盛琳
爸爸说,我从温州回家之后,一天一夜不怎么睡觉,吃饭也不怎么吃,在马路上又差点和人起冲突。他后来说,不如还是去医院吧。我很草率地答应了。
结果这次出院之后,老妈不在了。我想如果我没去医院,在家里看着她,老妈是不是没那么早走?可能就没什么事情?
妈妈之前摔断腰,在医院住了20多天,比较重要的事情我都记录下来了,怎么样诊断啊,怎么样做检查,想等老大(大哥)回来给他看。摔断了腰之后妈妈回来,又挺了三年。我本来想像照顾小孩一样照顾她,当重生一样,没想到她本命年还没有到就去世了。妈妈属老虎,本来今年是84岁本命年。我手机里面记录过她的样子,2020年她都瘦得不成样子了,2021年相比起来好很多了,但没想到毫无知觉就走了。
妈妈管我管得很严。小学读得好好的,她看着别的学校质量好,就让我转学。我想学历史,她让我学国际贸易,但可能她还是有道理的,我如果学历史可能就是教教课什么的。以前她总跟我说一句话,一句方言,”小车不倒只管推”,是说你生病也好,怎么也好,要把你推出去,不能一直呆在家里。她生病之后,对我的控制力减弱了。
知道妈妈去世之后,我本来想写点东西,后来爸爸这篇文章出来,我可能也用不着(继续)写了——
《对母亲的回忆暨我的翻译生涯》
自我的第一本书出版接近10年了,也是距母亲去世的近十年,她今年(2021年)11月9日离开了我们。母亲在很大程度上规划了我的翻译生涯,按倒叙来说,她通过校友会与留校教课的陆教授交流沟通,再通过陆教授的女婿的篮球朋友,也是出版达人杨先生为我谋得了第一个试译的机会。此后,从《船热》开始,再到《诱惑者》、《嘻哈这门生意》《写作人生》....《本雅明书信集》,一发而不可收了。十年出版了45万余字。
据业内人士反馈,这个速度相当了得。殊不知里面有多少自己的努力和老天爷的恩赐。妈妈在我人生的道路几次关键环节像火车轨道一样,(替我)扳动轨道。例如大学填志愿,坚决不让我填历史系,而是填英语系。从树人大学国际贸易肄业后,又让我去自考的英语系大专,终于拿到了大专文凭。浙江大学新址开放大家排队申请借书卡时,又极力催促我去排队。后来又辛辛苦苦地为我一些翻译社和翻译活计......
●《杭州日报》的报道 图片来源网络
医院里面很可怕的,医生用起药来也很厉害。我一般跟精神分裂或者其他精神障碍患者分在一起,7、8个人一起住。好多人被绑在床上,以前我也被绑过,现在老实一点就不绑了。绑起人来场面很壮观的,用很长的布制的保护带,还有一种高级的保护带,是电磁性的。一个力气大的人要让十个护士再加上保安一起绑。
我最长被绑过十多天,吃饭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吃的,没有意识,糊里糊涂。开始我很不习惯,四脚朝天被绑在床上,现在习惯了,绑着睡一觉就好了。
那时候我父母都在民生药厂工作,比起天津的时候,待遇差了,记得刚来杭州的时候,他们俩一天到晚闹矛盾。
高中我在杭州一中读,高二分到文科班,我自己感觉成绩不好,但爸爸妈妈说,我老师说我成绩还可以,能考上大学。从初中到高中,理科的分量越来越重,但我眼睛打坏掉了,学理科不行的,我就越来越不感兴趣,文科也要学数学。高二之后我就躲在家里,也不知道要干什么,就瞎看书,逮着什么看什么。应届的高考我没有参加,直接参加了高考复读班。因为我知道自己上课上得很少。
在复读班的时候,我兼职去工厂打工,是我爸爸的同事帮忙介绍的。那些换气扇的机壳放在塑料筐里,我们搬来搬去。他们本来想让我负责给塑料机壳打孔,我看到有个人手套卷进去手指差点断掉,太可怕了,还不如去搬运。复读完之后我就不干了。
在工厂里的时候(也觉得)很没意思,他们有时候一起说话,我也不愿意说。工厂过年会发点鱼,厂里的师傅其实对我挺好的,他们知道我要复读,还让我躲到后面去看书。
复读完高考,我考上了杭外的外语系,但因为档案上有缺课记录,没有录取,档案也不退。本来天津一个学校可以招我,后来也没去成,(辗转)被树人大学录取了。那时候我还没犯病,没有到精神病院,是心理上有问题。大学报志愿我本来想读历史系,妈妈让我一定读英语系,找工作好找。其实我没想到最后做翻译,以前我喜欢围棋,那会儿还没现在网上下棋这么方便,找个对手也不容易,学了半天提升不是很大。
在树人大学我读了两个学期就退学了,我父母帮我选了国际贸易,那时候很热门的专业。第一个学期寒假我住院了,就休学一段时间,再去学校我留级换了另一个班。
同学是寄宿,我是回家来。第一学期我还好一点,淘气归淘气,不会出精神病(症状)的。妈妈管我很严,如果她不管我,我可能混到毕业,在社会上瞎混了。但她(当时)在家里跟我说,要改变自己的性格,要开朗一点,我很在意她说的话,又不知所措。
出院之后的第二学期,我的情绪没有太稳定,有一次喝酒很兴奋,跑到书记车顶上去,把车顶给踩扁了。系主任后来给我写了封信,让我一定回去上学,但我想着,已经休学一次了,同学也换了一批,越来越没意思,就(彻底)休学了。那年我应该是21岁。
之后我考了好几年的浙大英语系自考,宽进严出。考完那个之后,再去看那种理科的计算机网络也能看得懂,自考还是有点帮助的,自学能力增强了,之前我还买过机械力学、制图的书来看。
大学退学之后,我才去的新华书店当店员,是我妈妈找的,一个星期一个月人家就不要我了,说我和别人不一样,说我想太多。浙江教育书店我三进三出,每次不想去之后,我妈妈就拖着我,一定要再去。但在书店里也很无聊的,我就坐在那儿卖卖书。我和同事接触很少,因为工作是妈妈找人帮忙介绍的,他们总说我想来就来,想走就走。
我总是把感情放在心里,有时候自己想一想,不表达。在家里我选择服从爸妈,他们会告诉我一个答案。对于翻译这件事,我目前只把它当工作,有时候用力过猛也不好,不可能每本书都用同样的力气来翻译。
我不太适应上学上班,一到外面就想着自己有没有说错,别人在说些什么东西,不像在家里,效率比较高,能做出点东西来。我对外界的了解主要是靠广播,新闻之声之类的。
我现在对未来没什么打算,就想把《拱廊计划》在我爸爸88岁之前翻完。如果德语翻译差不多了,我想继续学习和翻译西班牙语,能活一天就这么做一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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